珍妮KAE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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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簇邪】一段旅途

浮梁。:

*写得我比较痛苦。


*一段双向救赎的旅程。1.1W字,请挑选合适时间食用。


 


 


1.


    “小说或者电影里的人物从来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是虚构的,而他们的世界里也有他们虚构的小说电影,这样一层一层往深处推,如果我们也是被创造出的,那么距离‘真实’到底有多遥远?”


    黎簇从宿舍楼顶边缘慢慢退回来,他叼着烟,短袖里住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鸟。[1]


    夕阳咸鸭蛋似的挂在天边。


 


    “如果我们是被创造出的,那么这位‘上帝’应该是希望通过我们传递一些东西。”他和走到吴邪身边,问,“是什么?”


 


    吴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不知道。”他说,“我觉得这个作者,应该整天猥琐地意淫报复社会。”


 


     黎簇一愣。其实他没想过自己能从吴邪那得到回复。按照吴邪的脾气,难道不应该不耐烦地威胁,如果不好好说人话就把他踹下楼顶么。


     然而黎簇也不是当年傻不愣登被踢下沙丘的小鸭梨了,他立刻道:“我刚才说的只是一种相对幸运的假设。说不定,承担‘意义’的主角正在乌鲁木齐种苹果,我们只是自以为自己拥有思想和行动能力,其实只是为了不架空主角世界而出现的零件——干!活着有什么意义。”


   


    “不好意思,这就是事实,我们的确是零件。”吴邪看他一眼,“你就为了这个整天在楼顶吓唬你们老师?”


    “没。我看到你居然真从从杭州飞过来才想到这个的。……本来,你要不来我就跳下去。”黎簇狠狠吸了一口烟,皱眉,“妈的。你不是很忙么,来干啥。”


    “毕竟第一次给人当老子,小激动。”


    “……”


 


    烟被风扯成一条细线。吴邪处在下风向,这股劣质中南海的味显得特别明显,他手伸进怀里,又想起这是学校,就掏出一根衔着没点。


    “你们班主任,对你惨绝人寰的成绩只字未提,只希望家长带你尽早就医或者滚蛋。我看你也读不下去,就顺着学校的意思办了休学。”他说,“未来有什么打算?”


    “去死。”


    吴邪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拿出手机划了会,走了,黎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啊?”


     后者回过头:“怎么?”


    “……你干嘛?”


 


    “带你找个好点的地方跳,两个小时以后的飞机。你们老师说实在要死也别死在学校。”他道,“丫要是不跳,老子给你踹下去。”


 


 


2.


    吴邪是风一样的男人,对,疯一样的男人。两个小时的时间根本不够回家收拾东西。吴邪自己也是刚从杭州飞到北京,原本打算处理完这儿就回去,什么都没带。


    最后他们一起到超市买了几条内裤拎着登机,帮忙整理行李的空乘怪异地瞄了他们好多眼。


 


    拿到机票,黎簇才看到目的地:墨脱。


 


    一路无话。


    黎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着断续的梦。红色、白色、黄色、黑色的记忆凝固在一起,一块一块碎成尖锐的石块,周围都是深渊,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脚掌剧痛。他想要喊叫,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被一只虚空中伸出的手握住了,那只手的食指中指很长。他喘不过气,肺几乎要疼的炸开。但还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攥住了他,甚至压过了窒息的痛苦,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一个劲往上涌,居然让他违背生理地睁开了已经模糊的眼睛,抬起手狠狠地扣住脖子上的两根手指,想掰断。


    那人却忽然松了手,他从尖锐的碎片中穿过,坠落。


 


    惊醒。


 


    舷窗外黑暗的夜空,过道里幽深的微光灯。


    肺还是隐隐作痛,呼吸有些困难,四肢酸软。眼珠子慢慢聚焦,转动一下,瞄到身边的年轻男人。吴邪用一种淘宝上很流行的单页照明阅读灯读一本书,在一众睡觉、看手机、看平板的乘客中显得十分违和。


    他的头发刚刚长出短短一茬,皮肤白了几个度数,睫毛相较男人显得略长,镀了一层暖光,面容很沉静,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靠,热。


    黎簇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毯子。


   这种天气居然会有人盖毯子,妈的是不是智障。他满身汗地掀开噩梦源,动作比较粗暴,至于粗鲁的程度他自己没什么印象,只是周围几个浅眠的人被他惊醒了,看向这里。


   吴邪皱了皱眉,轻声说:“安静点。飞机空调开得足,所以…………啧,黎簇。”


    末尾两字一沉。


    被叫到的人瞪着他,吴邪搁下书,手抬了抬,又放下,飞快地说:“深呼吸,看着舷窗,看外面。”


 


    黎簇晕乎乎的,下意识就按吴邪的说法做,转过脸,先见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眼眶血红。一瞬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努力深呼吸,按着吴邪所说,把注意力调向更深远的黑暗。


    这个过程用了很久,黎簇才觉得自己的呼吸慢慢稳定下来,胸口肆虐的情渐渐平息,灵台恢复清明。


   周围因他而起的小片骚动已归于平静。


   只剩安神的白噪音。


 


    吴邪安抚性地拍拍他肩膀,他胳膊一甩抖开,合上眼睛,然后慢慢慢慢地,用额头抵住冰凉的玻璃。


 


    这种情况已经是家常便饭。黎簇在巴丹吉林汲取了数以百计条蛇的费洛蒙,后期开始出现间歇的精神问题,但他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不得不用自己最大的毅力忍受,漠视,然后继续面对下一段讯息。


    那些狂喜、狂悲、仇恨、绝望,还有数不清的他甚至都无法理解的情绪,这个世界上所有能想到的或者想象不到的情绪,都被强行注入十七岁少年人身体里。他宛如濒临崩溃的器皿。


    计划全盘皆胜后,吴邪动用一切人脉找到了国外最顶尖的精神理疗师,仍无济于事。


 


    吴邪也就是在那一个晚上,清楚地意识到黎簇不管活得多不受控制,经历了再多的东西,终究只是个孩子。他自己或许能够承受的,黎簇不行。


    异国明朗的星空下,他看着黎簇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着沿草坪散步。脚下落满烟蒂。


 


    这个被他亲手推进深渊的人,因为与毫无关系的棋局丧失了后半辈子普通人的人生。吴邪站在常春藤回廊下面,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勇气走近一点。他欠这个孩子的,金钱、地位、俗世任何东西都还不起。


 


     那晚他抽完身上最后一根烟,做了一个决定。至于是不是源于吴邪心里本能的逃避就不得而知了。


 


    吴邪在黎簇能够生活自理的第二天把他送回北京,办理他们学校的手续,想尽可能让他恢复到过去的生活。黎簇唯一不负所望的是:干脆地删掉了他们这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之后几个月吴邪定期给他的账户汇款,却没有派人在他身边监视,这种工作要瞒过现在的黎簇十分困难。


    更何况他决定了相信他。就像一切的最初,他和黎簇脱光了在海子里面说的那样。


 


    这件事情最好的结局,就是黎簇这个人,和他经历的那些事,最终成为加密文档里的几个字符和王盟的汇款单地址。——说明他撑过去了。


 


     


     但三个月以后,吴邪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黎先生是吧。”对面板正的女声说,“您家孩子在学校……”


 


 


3.


    “我平时有时候也会这样。老师说话说到一半,忽然听不清。然后……”他陷在柔软的商务舱座位里,无意识地皱着眉,闭着眼睛,低声说,“然后就会那样。”


     吴邪没有搭话。黎簇听到对方似乎在身上翻什么东西,然后又静了一会,一块冰凉的金属拨开他抵住眉心的手。“拿着。”


     他睁开眼睛,发现是吴邪一直没拿出来的手机。接过时瞥到对方袖子里露出的刀疤,他移开视线,看着屏幕。


    “这是什么?”


 


    “故事会。”吴邪顿了顿,“我撑不下去就拿出来翻翻。”


 


 


4.


    三个小时以后,飞机降落在西藏南部的林芝米林机场。深夜的空气有着刺骨的寒意,两个人买了厚羽绒服,到最近的长途车站等大巴,黎簇整个人被裹在白色的蓬松大衣里,还捏着手机,荧光屏幕裸露在空气中结了一层白雾,他抹掉,继续入神地看。


    车子一到,吴邪就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拎上去,他整个人都快钻进屏幕里了。


     ……小孩不能玩手机。吴邪想,失策。


 


     他们的目的地是多雄拉雪山,乘当地大巴要六个小时才到。吴邪睡着三次,最后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阳光从车窗外洒下来,黎簇保持着不变的颈椎病预备姿势划屏幕。等开过两个隧道,吴邪看不下去了,去抽手机,黎簇反应迅速地往窗口挪了挪,头发被 风吹得糊满半张脸,不知道多久没打理过。


 


    “你干什么?”他警惕道。


    “你说呢。”


     吴邪再伸手抓,没想到黎簇一下把手机伸出窗外,说:“不许动!否则我扔下去。”


     吴邪笑笑:“如果后面超过来一辆车,你的手可能会瞬间被撞飞出去。”


     “现在是清晨,车少。”黎簇不吃这套,问,“为什么过去不给我看这个?”


    “……没必要。和你的任务没有关系。”


    “那现在为什么给我看了。”


    “有必要。”


    “我不相信,你不讲实话我就扔。”


    黎簇作势要放手,没想到吴邪完全没有什么表示,还是一脸淡定,倒是他半只胳膊枕在车窗上手都麻了。


     谁料下一秒,吴邪神色一变,猛地抓住他肩膀往里扯,大巴轰然开入隧道,黑暗几秒以后从隧道另一头钻出来。


 


     黎簇还没从“故事会”里回神,表情震惊又呆滞。


 


    许久。


 


     他扒着吴邪麻木地坐起来,脖子咯啦咯啦扭过90度:“…………你………………我………………故事会………………”


     “嗯,故事会。”


 


     黎簇看了看自己险象环生的半只胳膊和空空如也的手掌心,从窗口往后回顾已经凝固成黑点的隧道,又望着吴邪,张了张嘴。


    “……手机……我……??”


    “手机甩出去了。”


    “故事会………………”


    “也没了。”吴邪轻描淡写地说,“手机四千八,从你工资里面扣。你自己反省一下故事会要赔多少吧,没有三千万不干。”


 


    “但那个……”黎簇纠结,“是你写的吧,坑钱啊。”


    “刚才谁看的特别起劲?不好意思,我出场费比较高。”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备份的吗?”


    他脸不红心不跳:“不好意思。没有。”


 


    少年人绝望扶额,拉上窗,然后脸贴过去,假装自己是嚎叫的尸体:“老板,我错了,现在跳车自杀行不行。”


    


    吴邪用抚摸小满哥的方式,顺着黎簇的脑袋撸到肩膀,这次没遭到炸毛。


 


    过了一会,他黎簇到吴邪说:“到休息站了,下车换口气。”


 


 


5.


    两个人在附近的超市添置装备,确切来说黎簇就在一边发呆,口袋里手机响了十几下才注意到。一接通,就听见对面风风火火地叫:“鸭梨鸭梨鸭梨!!”


    “……啊?”


    “我是苏万,不会没认出来?”


    “哦。”黎簇心说,还真没认出来。


    “吴老板和你在一起吗?“


    几个货架之隔的人正往背包里塞泡面。黎簇嗯了一声。


    苏万长出一口气,说:“胖叔那边都快急炸了,解老板差点要派人追到墨脱,他们知道吴老板和你在一块,但是电话被你拉黑没法打,还好八面玲珑的我尚且建在。”


 


    “……啥?”


 


    苏万那边声音一下子拉远,他似乎夹着两个手机,除了黎簇还跟另外一个人说了两句,然后转回来:“你不晓得?汪家灭了之后,吴老板撑着处理完遗留问题,一下就垮了,生了场大病,精神状态特别差,各方面指标都显示他已经快崩溃了,医生下的诊断是重度抑郁。后来养好一些,胖叔他们还是担心吴老板想不开,就在吴老板手机里装了定位器,这事吴老板自己也知道,没说什么,大概也是照顾他们心情,不让他们担心。刚才定位忽然消失了,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黎簇沉默须臾,问:“什么自杀?”


    “唉,我也不太清楚。反正胖叔拜托你照顾一下吴老板。实在不行,就和他多说说张起灵。我导师来了晚点再聊哈,鸭梨,加油!”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黎簇的手机在耳廓旁顿了一会,被收进口袋。


    他觉得很有意思。


 


    那边吴邪付完钱,朝他示意了一下,转身往大巴走。黎簇追到吴邪旁边就被他骂:“吃饱了发什么呆,车子走了你准备在这安度晚年?“


    黎簇问:“点天灯后来怎么样?”


    吴邪眼睛一眯:“提醒我你要赔三千万?”


   “不是,我刚才没看完难受的要死。”吴邪走路看上去一派轻松,和散步一样,但黎簇却得小跑才能跟上,“有空给我说完吧。”


    吴邪拆了包烟,站在车门边狠狠抽了两口又碾掉,转身上车。


    黎簇又在后面喊,他才啧了一声:“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烦。”


   


    他们坐到位置上,等车子开了,在水泥路上晃啊晃的时候,黎簇听到吴邪说:“那次被霍老太坑了。我们买不起那个什么玩意儿,我吓得要死,幸好闷油瓶在后面……”


 


    吴邪在藏区强烈的紫外线下说着这个故事,他思路清晰,少有停顿,语气也波澜不惊,仿佛早就打过无数次腹稿,酝酿了无数次,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裂口。这些年从费洛蒙中获得的碎片被一条线连起来,黎簇隐隐地看到了他那个计划的另一面,感性,迫不得已,充满绝望。隔着好多年的时光。


    吴邪说着“我”,偶尔还会打两个手势帮助黎簇理解,但那种乏善可陈的味道,让黎簇觉得他好像在讲述另一个人的事情。 


    而那个戴眼镜的,涉世未深的愣头青,依稀就站在行云流水的光阴尽头。他身边簇拥着许多朋友,环绕着许多的迷局。他往前走,往前走,那些朋友和迷局都慢慢消失在弥漫的大雾里,他冷定地点起第一根烟,和后来那个得到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男人打了照面。


 


    最后,吴邪说:“我未失本心。”[2]


 


    黎簇觉得他在自我安慰。


    因为费洛蒙带来的东西,不会因为一切的完结而消失。仇恨是客观存在的,它们曾经的主人并不知道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终结了他们三代的苦难,不知道他付出的代价,承担的痛苦。那些挣扎的情感日复一日囤积在吴邪和他体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们。


 


 


6. 


    多雄拉雪山被阳光染成金色。大巴一直开到没有路的半山腰,他们甫一下车,高原稀薄寒冷的空气灌进肺里,黎簇用力吸气,吴邪比他反应还大,捂着嘴剧烈咳嗽,面色苍白,让人怀疑会不会咳出血点。


    黎簇默不作地等他咳完,跟在他后面沿着石阶爬了约摸两个钟头,看到半山腰的一座喇嘛庙。吴邪熟门熟路地和扫雪的小喇嘛说了两句藏语,小喇嘛放下扫帚,过了会就出来请他们进去。


    喇嘛庙格局复杂,很安静,偶尔路过的僧人会和他们略微致礼,吴邪与小喇嘛合掌还礼。黎簇不舍得把手从温暖的兜里挪出来,就一直这样走,默默在心里记住周围僧舍的结构,免得以后迷路丢脸。


 


    话说回来,吴邪还真当过喇嘛。他这次来想干什么,看破红尘再次出家?靠佛祖治疗他的精神病?


 


    想到一半,他发现两个人停住了,差点就撞到吴邪身上。面前出现了一个宽阔的院子。他茫然地抬起头,吴邪明显是说完什么在等他回答的表情,但他没听见。


    吴邪叹气,又说了一遍:“我们见主持。你去不去?”


   “不去了。”


    吴邪点头,对小喇嘛嘱咐了两句,走进院子。后者来到黎簇面前,对他恭恭敬敬地低头,然后走到前面为他引路。很长的一段路。


    黑色的石板上残雪未消,薄薄一层,踩上去无半点声响,整个天地都无半点声响。黎簇走出一段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吴邪。


    小喇嘛在前面等他。


 


    黎簇被安置在一间僧房,倒头就睡,不知道是不是佛门净地的关系,一宿无梦。第二天他被阳光闹醒,翻了个身,眯了会,觉腹中空空,肠胃叫唤不停。


    于是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绕过地上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吴邪的包,光着脚走到窗边,推开,冷风一吹整个都清醒了。关上窗拿了手机,时间是下午两点,有条苏万的未接电话,他没回,穿上衣服就推开门,琢磨去哪里找东西吃。


    没想到他又看见昨天那个小喇嘛在扫他们院子里的雪,白白净净的一堆堆在路旁,小喇嘛听见他开门,转过脸来,黎簇挠着自己乱糟糟头发问:“哪能吃饭啊?”


    小喇嘛还是和他合掌行了个礼,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放下扫帚,像昨天一样招呼他跟着。


    这座藏庙很大,依山而建,内部格局繁琐,从住处到饭堂的路已经超越了黎簇能强记的极限。他想,这个小孩是不是吴邪特意派来照顾他的。于是他说:“黎簇。”


    小喇嘛转过头。


    黎簇指了指自己,说:“黎,簇。”


    小喇嘛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他用非常奇怪的发音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仔细听的话,好像是“德仁”。


 


    结果他们一到饭堂,黎簇就没胃口了。满桌子绿菜,唯一的荤就是羊肉,白烧的手抓肉。他特别想念北京夜里大排档,王府井大街糖葫芦和烤鸭,还有蘸着鲜美酱汁的烤肉串。不过,这些也是多年以前父母在身边时的回忆了。


    他扒了两口菜,努力地把自己的东西吃完。因为德仁坐在他身边,他觉得剩饭不太礼貌。


    吃完以后,德仁又带着他穿行在弯弯绕绕的藏庙里,地上的雪已经清理干净,只有屋檐围墙还积了些。这座庙宇非常古老,黎簇发现,很多的砖瓦浮雕都斑斑驳驳,也没人重修,反倒有一种独特的苍凉感。从庙里望出去,三面都是雪山,纯白里露出黑褐的嶙峋,落到山坳里的夕阳把苍凉的金色铺满了整个天地。


   这时黎簇听到了钟声。恢宏旷远,经久不息。


   


    他们已经走到庙宇边缘,雪越来越厚,建筑越来越稀疏,视野越来越开阔,高原空气透明度很高,黎簇深吸一口气,看到穷极目光都望不到尽头的长天。


    他发现这次自己对来路没有任何印象,只是放空一切地跟着德仁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他觉得自己忘掉了很多东西,他的脑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空空如也过了,那些困扰他的事情,似乎都在看不见的天际之外,无比遥远。


 


    青蓝。纯白。褐红。


    藏地的色泽很单调,寥寥几种。


    但是黎簇很快就看到了更加醒目的彩色,他眯起眼睛,发现那是五色的经幡,他跟在德仁身后走上露在积雪外的青石长阶,长阶尽头伫立着一座修在悬崖上的佛殿。


    殿门未合,雕花窗大敞,风晃动烛火,吹得五色经幡颤抖不止。


 


    是地藏王宝殿。


    菩萨金身修得很宏伟。


    ——为什么要来这里?


 


    等走近了,黎簇看到空荡荡的大殿中央有一个人。是吴邪。身披褐红僧袍,远远背对着他,合掌长跪,贴着头皮新长的一层短发被削去了。


 


    黎簇和德仁站在屋檐下。他面无表情地想,居然真是和尚。


 


    地藏王菩萨手持法杖,脚踏莲花。掌管阴间的佛也生得慈眉善目。


 


    吴邪应该在念往生咒,或者大方广十轮经。


 


    黎簇想要问,他在这里跪了多久,他记得房间里另一个床铺整夜没动过。


    但德仁不懂汉语。


    罢了。他靠着廊柱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德仁陪了他一会,见他没有什么别的吩咐,默默转身离开。


 


    黎簇背对着殿门,视线黏连在云天之际。终年不化的白雪让这里看上去像一座古老的坟墓。四野寂静,他不知怎么就想起路上吴邪给他看的故事。他看到了吴邪这一代人的苦难,这些苦难——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的苦难,最终却成为了他的遗憾。


 


    是为什么。凭什么。


   


    黎簇狠狠抽完一根烟,用鞋碾碎烟头,又接上另一根。他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巴丹吉林崇拜吴邪男人魅力的时候,对方就是这样抽的烟。


   现在他心里很烦,那些肆虐的情绪又要通过刚才一瞬的裂口崩塌出来,他仰起头,再一次深呼吸。夕阳像一只巨眼,在天上晕染开迷离的色彩,无声俯视人间悲喜。


 


 


7.


    黎簇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等他如梦初醒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了层次混沌的橘黄和深蓝,背后传来脚步声,吴邪穿过空荡荡的大殿,弯下腰捡起他脚边的烟头,僧袍一瞬拂在雪上。


 


    “祈祷德仁不和主持告状吧。”吴邪说,“否则我们会被赶出去的。还有,黎簇,麻烦你不要乱扔垃圾,我在你们学校做过两个月清洁工,到现在还有条件反射。”


    “真是辛苦您了。为我们三个高中生屈尊纡贵。”


    “你们?”吴邪笑笑,从黎簇口袋里把烟和打火机没收了,“我上一次到你们学校,为的是九门的未来。”


    “……”


    “但是。”吴邪又说,“这次是为了你。”


 


    黎簇顿了顿,移开视线:“我吃不下庙里的东西。你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包里有泡面。”


    “吃腻了。每天都吃。”


    吴邪低头看着他:“我印象里。你应该不太会缺钱。”


    黎簇说:“……一个人在家烧不来。”


 


    “好吧。”吴邪沉默一会,道,“那我们下山换换口味,我记得有个酒吧。”


 


    吴邪先回去,把跟进房间的小孩拎到门外,换了衣服,拿出假发戴上。紧接着二人从庙后门溜了出去,吴邪明显对这里很熟悉,走了条陌生的路。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积雪映出微光。


    黎簇盯着他袖子里面划满疤的位置,忽然问:“你觉得菩萨他老人家会搭理你么?”


    吴邪想了想:“可能不会。我后悔了,还不如送两个大波美女实在。”


    黎簇:“……”


   “也可能老人家会喜欢清纯小男生。”他补一句,语带促狭。


 


 


8.


    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半个钟头,他们就看到了小酒吧,装潢别致,挂满色泽暖丽的夜灯。藏区雪山的夜晚太无聊了,许多背包客都来这里找乐子。天南海北的年轻人聚在一道也不怕尴尬,三两句话,几瓶青啤下去就能混熟。


    他们先点了块价格比城市明显贵了老多的披萨,用料还不新鲜,但黎簇的味觉已超凡脱俗入化境,他埋头大嚼,吴邪看了一会,默默地把自己那份拨到他盘子里。


    吃完不一会,有小姑娘跑来拉他玩。黎簇长得帅,又经历了一些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身上有种深浅莫测的意味,在年龄相仿的人看来就叫成熟,出乎意料地受欢迎。他被拉进附近一堆青年打牌唱歌的地方,灯光迷离,他起先还有些僵硬,聊了两句,渐渐被周围的笑容和气氛所感染,放松了许多,大方地和他们碰杯喝酒,笑啊闹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同龄人扎堆疯过了。


    吴邪远远看着,也问酒保要了一扎德国黑啤。他点了根烟,缭绕的雾气被灯光晕染得很梦幻,后面他好像看到黎簇从人群里望向他,有人过来问他来不来三国杀,他抬了抬手里的烟,把灰抖在见底的玻璃杯里,笑着说等抽完这根。


   


    但是很长时间以后,黎簇看到他还坐在那里。周围都很热闹,只有他是一个人,手边放着空掉的酒杯。


    轮到黎簇走牌。身边的小伙拿肩膀撞了他一下,他赶忙回头。


 


    一直闹到深夜。


   


    回去的路上,之前室内的空调让黎簇脸一碰冷风就泛红。他还发现吴邪居然有点小醉,看来这个老板酒量不怎么样,虽然他本人不会承认的。两个人从来时路返回,吴邪看上去没什么不正常,唯一能显示他状态不对的,就是在庙里绕了半天,他们迷路了。


    他们到了一个相对荒凉的地方。站在雪里,吴邪“啧”一声。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黎簇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怎么这儿还有人?他觉得奇怪,走近去看,发现是块石雕。他又绕过去看正面,是坐着的一个男人在哭。不知道是谁。


 


    “你可以叫声干爹。”刚想问,吴邪已经走到他身边开玩笑了,“这位是道上一哥张爷。你老板的好哥们。赶快拜拜。”


    “他就是张起灵?”黎簇想到自己在汪家看到的那张照片,后来也从其它地方得到过这个人的资料,甚至包括吴邪讲的那个故事,一切都让他没法把“张起灵”和面前这块哭泣的石像联系到一起。


 


    吴邪没继续说什么,在夜风里吹了一会,头顶大片的星空辉煌璀璨,深邃无比,人在宇宙洪荒面前如此不足为道,乃至长久地注视,很容易促生一种恐惧。


 


    吴邪忽然问:“车上和你讲到哪了?”


    黎簇心说怎么忽然又提到这个了,于是一边蹲在地上研究石雕,一边随口道:“从张家古楼险象环生。”


    “哦。”吴邪抽着烟,“还没完,后来张起灵一个人去长白山看一道青铜门,不让我跟着,说是十年后我可以去接他。”


 


    ……有奸情。


   小雷达敏锐地转起来,黎簇刷地扭头看他。丫早就觉得,吴邪和这个张起灵不简单,都十年之约了,靠,十年,普通人一辈子八九成的岁月,会有多少说不清的变数,他们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定下了。


   


    “那还剩下多久啊?”黎簇说。


 


    吴邪眯缝起眼睛,好像在算,须臾才很感慨地说:“都过了九年了。”


 


    紧接着,黎簇问了个他自己也没想到的问题:“你准备就这样去见他?”


 


    吴邪往嘴里送烟的手一顿。


 


    黎簇讶异地发现,他终于起了变化。这些天来,吴邪给人的感觉一直平静、淡然,甚至无聊还能膈应膈应人,但黎簇觉得,这种“正常”维持得太好了,以致于让人怀疑是不是为了掩藏一些别的什么。就在刚才那一瞬,吴邪的眼里流露出了可以被称作迷茫或者绝望的东西,但立刻就重新冻住。


 


    无边无际的星空包裹着这片土地。包裹着雪山上哭泣的石雕。很温柔。


 


    吴邪低头笑了笑。


 


    良久,掐灭了手里的烟。


 


    “当然不是。”他说,“走吧。”


 


 


9.


    夜里钻进被窝,黎簇偷偷地拿出手机,给苏万回复了四个字:一切平安。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他忽然有那么一点,想念千百公里外,自己熟悉的城市。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柔的情感了。


 


 


10.


    第二天,黎簇是被一股刺激脑门的味道薰醒的。


    睁开眼睛,比气味更快令人崩溃的画面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起床方式出现了问题,他闭眼,睁眼,重来了三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吴邪在僧房里煮泡面。


    吴邪披着僧袍在僧房里煮泡面。


    吴邪僧袍下面露出棉毛裤,在僧房里煮泡面。


    吴邪僧袍下面露出棉毛裤,在僧房里用牛奶煮泡面。


   


    众所周知,泡面的味道很厉害,而泡面加上牛奶——那股诡异的不知道算不算香味的味道简直有生化武器的威力,黎簇觉得周围一公里半径内清心寡欲的喇嘛都会被薰醒。


    太恐怖了。但始作俑者完全无所察觉,甚至漫不经心地剥了两根火腿肠放进铁锅里,神态安宁,在尚还阴霾的黎明天光里,有种妈妈煮早饭的既视感。荒诞喜感。还有点小温暖。


     除了那股味。


 


    “操,你没嗅觉的吗?”黎簇彻底清醒了,在被子里抱怨。神经病。


    “不好意思,”吴邪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觉,“我真的没有嗅觉。”


    黎簇又爆了句国骂。


    吴邪不太高兴地看看他,说:“小孩子别嘴里不干不净的。”他无视黎簇“我已经成年了!!”的抬杠,接着道,“乖,小孩早饭要吃牛奶,两个东西分开来太麻烦,我们赶时间。你快点穿了衣服滚下来,爱吃不吃。”


 


    黎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迫自己咽下那坨东西的,但吴邪不一样,明显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面不改色地解决完自己那份黑暗料理,把小孩拎着出了门。


    天色阴晦。直到跨过藏庙门槛,黎簇才浑浑噩噩地问:“我们去干嘛?回家了吗?”


 


    “你忘了我们的目的了?”吴邪很惊讶,“我是来监督你跳崖的。”


 


    黎簇一哆嗦:???!


 


    吴邪看了黎簇的羽绒服一眼,皱起眉头:“你怎么穿什么不好穿白的。”


    黎簇说:“因为我没有蓝的。”


    轮到吴邪噎住。


 


   藏庙已经很远了,入目全是白色。昨天飘了一晚上的雪,凌晨停的,雪埋到小腿肚,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新雪里。黎簇感觉活着很艰难,心里骂娘,丫神经病吴邪,从沙海回来生了场大病,是脑子生的吗,天还没亮就出去爬山,还是这么高难度的山。


    再看吴邪,吴邪走在他身前几步开外,不比他好多少。


    谁知他忽然听见吴邪哼起了歌。乡里乡气的,他气喘吁吁,还唱的很愉快。真他娘神经病。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


      莫回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从此后


      你搭起那红绣楼啊


      抛撒着……”


 


    他咳嗽了两声,沙哑的烟嗓拔不上高音,喘了两下又继续唱,几句话寥寥落落的,被风扯碎了又七零八落拼起来。黎簇觉得他在笑。


    天地辽阔。


 


    “……抛撒这红绣球啊


     正打中我头啊


     与你喝一壶啊


     红红的高粱酒啊


     红红的高粱酒哎


     小三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


     莫回头!”


 


    他唱完就停在原地,休息着等黎簇,黎簇走近了,发现他真的笑着,他印象中从来没有看到吴邪笑得这么开心过。披着僧袍的光头男人伸手掺了他一把,说:“每次我遇到不好走的路,就会唱唱歌壮胆。当年汪家的事情到最后真的是太艰难,我几乎要撑不住。但我想起一兄弟,他临死前让我往前走,莫回头。”


    黎簇站稳了,问:“你就没回头,一个人披荆斩棘大战妖魔鬼怪?”


 


    “当时我回头了。”吴邪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励志故事。”


 


    “……”


 


    “然后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我就只能继续往前走。”


 


    天边露出了一点渺茫的白色。


 


    风声呼啸。


 


 


12.


    不久,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座山崖边。吴邪找了块大石头,拍干净上面的雪,和黎簇一起坐下。


    是个很偏僻的地方。黎簇奇道:“你怎么知道这儿?”


   “去年被人割喉从这摔下去。”吴邪说,“当时觉得角度不错。适合看日出。大老远来雪山不看看日出太亏了。”


    被割喉还能想这么多东西,果然神经病。他挪了挪屁股,远离吴邪。


    吴邪看到了,很和善地问:“还跳不跳?”


    黎簇一身白毛汗,赶紧摇头。


 


    “那说一说最近几天的感想吧,让我知道花了那么多钱不是白花。”


 


     “……我发现,佛门净地真的能修生养性,我一下子就超脱平和了……”


 


     “赞同。以后有机会带小花他们也来拜拜,自欺欺人的效果立竿见影。”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火红的日轮慢慢从另一边的雪山后拱起一段弧,金红的光芒燎着了万古沉寂的冰雪,填平目光所及之处每一道坎坷。万钧之力。


 


     吴邪说:“你在你们学校楼顶提出的问题,还记得吗?”


     黎簇说:“记得。”


 


    “那个命题的大前提是,你在认真地思考,当你思考这些,说明你根本没把自己当成零件,因为零件不会思考。与此同时,我们身处的世界是真是还是虚幻这点对于实际完全没有意义,或者说,你一旦认识到这点,它对你就失去了意义。你的高度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你们高中写议论文,老师肯定说过要学会思辨。比如人啊,在宇宙洪荒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有些东西想太多就是徒增烦恼。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死理,没什么彻头彻尾的事情,你只要向前走,总能找到出路。”


 


    “比如。”吴邪说。这光头男人在辉煌的阳光下面容棱角分明,轮廓鲜活,帅气得很。


    ——“比如你万一真的是个主角呢?”


 


    又开玩笑了。


 


   


 


注:


1.开篇“衣服里住着鸟”来自朋友。ID:Feco。已授权。


2.“未失本心”来自以前Lof看到的短漫。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吴老板手指尖的烟化成一只小魔鬼,小魔鬼盘踞着压在某个盒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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